长流

[仙流]来自星星的他

大仙遇见小小流,看到好的仙流文,总是忍不住转载!


Krypton:

有私设。原作最高,OOC的是我。


 
 


前情提示《世上唯一仅有的他》,不看也不影响本篇阅读。


 
 


来自星星的他


 


[一]




十一月的第二周,鱼住寄来平整的邀请函,字迹飞扬,短短数语不能遮掩再为人父的喜悦。描有粉色樱瓣的纸封内装着一张新生儿的照片——小小嫩嫩的手掌团在脸颊,眼睛湿漉漉的。这是鱼住的第二个孩子,刚刚降临人间不久的小天使,她有世上最纯洁无垢的笑容。


被人从好梦中挖出来,眼角裹挟浅浅倦意,仙道懒懒地歪在沙发上接电话。


遥远又亲切的声音在阴冷的秋夜愈发温暖,鱼住纯没了往日在球场叱咤风云的意气,只剩被岁月洗涤过的憨厚,他诚恳地邀请仙道去他新开的居酒屋做客。


电话那边是缠绵凄清的雨,仙道却听得见屋檐下风铃清脆的声响,有客人醉醺醺喊着再来一杯,鱼住家的长子则扯着嗓子喊叫:“仙道叔叔记得把流川带来”,接着,他被鱼住用拳头教育:“流川也是叔叔!”


“这孩子越大越不懂礼,别在意啊。”鱼住似乎又在小孩脑门敲了一下,换来小鬼喋喋不休的控诉。


“正是淘气的年纪嘛。”仙道挥手表示并不介意,他没有被冒犯的感觉,毕竟此时躺在他怀里的人——流川枫从出道起经常被吐槽不尊重前辈也不关爱后辈。


“来聚一聚吧,带上流川。”意识到好友的身份,鱼住补充,“邀请的都是熟人,不会有问题。”


刚刚录完一期NBA赛季解说特辑,仙道彰近日赋闲在家,想了想便答应准时赴约,顺便替歪在他身侧睡觉的流川做了决定。


“那就打扰了。”


“客气什么,到时见。”


“到时见。”


挂了电话,仙道将怀里温暖的身躯搂紧了一些,被恋人枕住的半边胳膊有点发酸,仙道却不曾有过将流川吻醒或是将手臂抽出来再塞一个抱枕替代的念头。


亲昵地抵着流川的额头,状似无意,嘴唇舔过耳垂,含糊的呓语像是勾人入梦的魔法,仙道问话的方式更像甜蜜的调情。


“去吗?流川。”


“不要再睡了,起来吃晚饭?”


相识相守多年,哪怕肢体交缠做着亲密无间的事,仙道更喜欢喊他流川,简单的音节在灼热的气息中扩散,沉溺中带了一丝清明。


在他们不懂敌对也能相恋的某段时间内,各自的姓氏更容易激活根植于骨血的魔性征服欲,无论是赛场还是情场,年少时仙道始终觉得自己会是最后的主宰者。那时在他看来,流川的弱点悉数呈现在他面前,他不吝于赞美,却也不拘泥于保留。


面对最危险的挑战者,他挑衅,他撩拨。


少年的眉眼带着青涩,在一次次漫不经心的挑拨中染了杀气,流川身如鬼魅,化作耀眼的流星,飞驰在球场。不能言明的甘美,仙道觉得周身每一滴血都在叫嚣,他在对峙中食髓知味,要让那份坚毅不屈彻底盛开。


后来再长大一点,相爱分手又复合,几经波折中察觉何为不舍。仙道渐渐懂得,对流川,他有一种莫名的掌控力,实则来源于无可掌控,他才明白并非只有篮球才是绝对不可以输的东西。随性而为也好,微妙的自尊心作祟也罢,不论是拥抱还是被拥抱,只要留有恰到好处的余地,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岁月磨平了不起眼的心气,三十六岁,仙道像一眼温泉,内里盛满柔情之水。他将手探进深紫色的毛衫里,流川睁开了双眼。三十五岁,流川在这眼温泉中注视着他,亮晶晶的眸子好似漆黑画布,它有将一切纳入其中的魔力。


仙道在流川眼底看到自己的影子,头发没有原先长,发尖依旧扎手,像他们曾经没有挑明的爱情,摸上去不够温顺。此时流川正看着他,饱含困顿的迷茫眼神,那里有一点稀缺的温柔,不多不少,刚刚够他吞食果腹。


他压着流川在沙发上交换彼此口中的温度,所有不及言明的话语在肌肤相贴的这一秒彻底交融。




结束一场身体的较量,两个人都有些累,毕竟不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可彼此慰藉的滋味依然很好。


仙道将脸埋进流川的肩窝,流川则记恨般去拔仙道下巴刚长出来的须,小猫挠痒似的,每一下都挠在仙道心上。兴致被勾起来,仙道正想压着流川从背后再来一次,他却听见流川说下周要带湘北和海南打几场练习赛,时间涵盖鱼住开聚会的那天。


迅速消化流川话中蕴含的信息,仙道将情绪收容得不留痕迹,眼底弥漫上来的笑意是他作为年上者的理解与包容。


“鱼住前辈家的小鬼会很失望吧。刚才还在电话里说他进步不少,期待与你一战。”仙道把话题岔开,光着下身穿过客厅,在浴室前停住,回头冲流川笑,“要一起洗吗?提供按摩服务噢。”


流川摇头,他朝仙道扔了个抱枕,砸向看起来有点儿落寞的脸,声音沙哑:“想说就直说。”


仙道愣了愣,很快抚上后颈:“抱歉,老毛病又犯了。原本以为会有一个好的假期,你要带湘北那群小鬼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后面的话被堵死在喉咙里。


流川走过来拥着他亲吻,细微甜腻的喘息从两人唇间流泻。流川小声骂他白痴,而仙道则将他表情中的歉意全盘接受,揽着流川的腰摸进浴室,继续另一场甜蜜的交付。


仙道知道自己有些失控,明知流川的身体可能承受不了,他依然扶着那双腿,不肯退出温软的领域。直到流川不得不红着眼啃咬他的肩,哑着嗓子说明天要打示范球,主宰者才算罢手。


搂紧了生气的恋人,仙道讨好似的在他耳边低语,努力为他顺毛。


终于平静下来,流川歪在仙道怀里,声音模模糊糊:“新年去北海道吧。”


“好。”仙道吻着流川湿漉漉的发,将两人团在薄被里。




又要长大一岁了,他的流川。


而一晃又是这么多年。


他和流川从NBA退下来,差不多到了从球场隐退的年纪,纵然广大球迷心有不舍,他们还是在Twitter上写了退役声明。流川那份是文思斐然的彩子代写的,仙道则照搬了彩子的写作模板,两封措辞无差的退役书让几近濒死的仙流粉卷土重来。


曾经举着彩旗,隔着千山万水应援,女孩们已为人母,她们放下手里的家务和工作,将十几年里属于仙流二人的峥嵘岁月剪成催人泪下的MV。有段时间仙道接起电话就会安慰哭得不能自已的相田彦一,前经纪人向来拥有迷之泪点,他边哭边说他见证了奇迹,有幸活在一个伟大的时代。


——太夸张了,流川如此点评。


回到日本后,仙道本想找一片宁静的海域,摸鱼打盹,养花逗猫,却不想世俗不给他偷懒的机会。不是他便是流川,必须有人向公众妥协。流川我行我素的性格难免惹出事端,仙道身先士卒投身国家队当了教练,朝九晚五着实敬业地干了几个月。偏巧流川又被湘北高中聘为篮球教练,两个人又过上聚少离多的日子。


人生并非事事如意,仙道在国际篮联小有名气,国内却不买帐。他想引入新的训练系统和理念,目光短浅的总教练热衷于墨守成规,三五不时的排挤和针对,小心思耍个没完。仙道向来随性而为,不喜受体制约束,懒得争辩,他又过着踩点去球场训练的日子。


最近几位教练争夺带队出国打友谊赛的名额,队内弥漫着烟火味,仙道索性请假回家,抱着iPad研究新式菜谱,等流川空了,两个人沿着海岸线一直走,有时还会打打球。


久违的一对一,即使他们不再处于巅峰状态,身体带着伤痛,偶尔疯起来还是会打到夜幕降临。




[二]




纵情的后果值得唏嘘。他动身去鱼住家的那天清晨,流川躺在床上,负气,背对着他。仙道摸了摸从被角露出来的一缕黑发,拍拍床上鼓起的一团,悉数交代出门在外要注意的事项,以及保持联络什么的。


腰酸背痛,流川不理他,任由他唠叨,却在仙道转身之际迷迷瞪瞪地从床上爬起,抱住他的腰,蹭一下,随后倒下继续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距离流川出门还有一小时,相信恋人有特殊的不会迟到的魔法,仙道笑了,轻轻锁了门。


仙道从车库内取了一辆并不招摇的车,后座堆满了流川提前准备的拜访礼——新款球鞋和运动衫,还有一只胖乎乎的粉色兔子。


点开和风音乐充当BGM,他扶着方向盘缓缓驶入国道。


公路两旁种有枫树,用以纪念伟大球员并无实际意义的名。两侧急速后退的树冠像延伸至世界尽头的火焰,偶有几片落叶砸过来,仙道百无聊赖地打雨刷。


鱼住家的长子今年十岁,比起仙道,他更喜欢流川的球风——直来直往,从不放水。不似仙道,每次单挑完毕,小孩总会陷入“他到底有没有尽全力”的迷惑里。陵南和湘北在仙道和流川毕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依然视彼此为强敌,小孩俨然将打倒湘北最负盛名的球员作为人生目标,逢年过节追着流川挑衅,轻易打发不得,很是坚韧,以致仙道这明明更受日本熟龄女性欢迎的球星常年遭受冷遇。


他想得有点多,任思绪驰骋。一会儿是流川昨夜他身下颤抖的样子,汗水淋漓,眼眶微红,快要哭出来。一会儿又是两人在NBA打球的光景,流川所在的球队输球,他发誓再也不会输。


仙道丝毫不觉时间过得很快,直到大颗雨滴砸上玻璃窗,他在红灯前刹车。摸出手机,瞥着虚弱的信号格,他在这条没有拐弯的道路上跑了将近两小时。


可能——今天开车的方式不对。这样想着,仙道摇下车窗,看向被灰色渲染过的世界。天空上积雨云正厚,雨水断线般砸在路边枯黄的野草上。


前方出了交通事故,警车热热闹闹地挤在道路中央,车流宛若长龙。


仙道关了音乐,再度翻出手机——信号中断,时间临近中午,他还在去往鱼住家的路上,行程走了五分之一。伤脑筋啊。仙道盯着年代久远的警员制服和一路行来的老旧车辆,他耐心地等。


斑马线处有一条断裂的通行道,在特殊的时日,从那里经过的人会进入完全不同的世界,俗称神隐。仙道回想起他在网页上浏览过的都市传说,将头靠在车座,忍不住发笑,他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


雨一直下,有人被担架抬走,有人则叹息受害者正值壮年,奈何英年早逝。


又等了一个小时,道路重新开放,仙道顺着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路往前开。换做别人,早就调转车头,撤离不吉利的航线。仙道的心绪很平静,他觉得前方似乎有什么人或是物在召唤他前去。


他翻过一些跟鬼怪有关的书籍,也曾捉着流川的手,想要问出关于早春那次神隐的细节,以防将来有天遇到年纪小小的流川。


并非没有见过年幼的流川,在流川母亲寄来的旧照片中,他见过恋人孩童时期的成长轨迹。画册里,相框内,流川坐在秋千上发呆或穿着浴衣捞金鱼,面目稚嫩,双颊是讨人喜欢的婴儿肥。


见此,仙道捧腹大笑,在床上多滚一圈。流川不动声色地在他身侧削苹果,每次削出一块,仙道便凑过去吃,直到吃完整颗苹果,流川依然坚持穿巫女服的小家伙不是他,着急了还会踹仙道下床。


他们的相处有点孩子气,哪怕跨过三十岁,总能为一些小事保持微妙而愉悦的争议。想完这一茬,仙道在一家旅馆面前停了车,本想一气呵成开到目的地,奈何油量不足。


仙道心里苦,并非准备不周,这种局面,只能归咎于一场忽然的迷失。




“请恕我无礼,手机没电,货币不足。”仙道对白发苍苍的老板娘坦言,“如果您能接受我用别的方式支付住宿费。”


笑容温和的老人静静听仙道说完,她掩住嘴角,轻笑,依稀能分辨年轻时动人的姿色,她说:“我得好好想想需要些什么,先住下来吧。”


“天气有些冷,需要衣物可以跟我说,我儿子跟你年纪差不多,身材也相仿。”


“那可真是非常高大呀。”无意自夸,仙道单纯配合她聊天。


“可不是嘛。高中时,他闹着要去打棒球。”老板娘笑得很开心,语调中透着一股晚年的寂寞,“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将他的外套借给你。”


“多谢您。”仙道松了口气。


运气不错,一朝变成无名无势的外来者,他不用露宿街头。




旅馆占地不小,建筑是和式风格,檐下挂有纸灯笼,牡丹花绘甚是精致。内有假山庭院和几眼人工温泉,不时有橙色的叶子落在水面上。


老板娘领着仙道住进一间六铺席宽的和室,交代几句便给了仙道自由的空间。


在这孤独却不寂寞的夜里,置身于温暖的水流中,喝点梅子酒,吃份秋刀鱼,融融暖流将四肢百骸间残留的冷意彻底驱散。仙道背靠圆滑的壁垒,身心舒畅,美中不足的是无人共享这美丽的世间,他忽然万分想念一直住在他心底的流川。


换上舒适的浴衣,仙道躺在被褥里翻看今天的报纸,版面重点刊登一则引起巨大轰动的社会新闻。


一对夫妇杀死他们正处青春叛逆期的女儿,将她的尸体埋在地板之下长达十五年。面对镜头,白发苍苍的老人双目中没有焦点,他说不能容忍她堕落为不良少女,更无力阻止她走上不归路,只有亲手带走被他们赋予的生命,虽然痛苦,他们并不后悔。[1]


接下来,心理专家呼吁学校和其它教育机构尽全力拯救失足未成年,知名学者怒斥父母没有剥夺子女生命的权利,更有人愤懑地控诉工业化发展把日本变得浮躁,人和人之间失去基本的包容与信任。


读到这里,仙道翻身坐起,他给自己点了根烟,星火在指间明灭。眉心拢了疑虑,他抬头去看日历,时间果然是多年之前。


这则新闻他记忆尤深,和世上所有的青少年一样,他也有过短暂的反叛期。每次想要任性,母亲便会拿这起事件举例,循循善诱,希图修正他的成长轨迹,想要按下他的肆意妄为。


轻轻把烟头按在手臂,仙道察觉到切肤的痛,这不是梦。


前几个月,他心血来潮拖着流川踏上通往神隐之路的地铁,从天亮等到天黑,等不来一列驶向过去的车。丧气之余,他把头搁在流川肩上,在无声无息的嘲讽中接受人力难以左右奇遇的事实。


很想亲历一次,好想见到幼时天真烂漫的自己,关于人生,关于篮球,关于爱情,他有好多话要告诉未长大的人。


还有流川,他从未亲眼见过的小小的流川。他是鼓着脸蹲在路边逗弄一只野猫,还是在家闷闷不乐地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抑或是被人堵在小巷子里要求交出买路钱?


不,都不对,不会如此庸俗。流川枫应该跑在不知名的球场中,在他没有遇到仙道彰以前,他的眼中除了篮球,没有任何人的倒影。


他想教小流川打篮球,帮他蓄养充沛的体力,把他培养成合格的传球手。如果可以,他还想带流川逛庙会,牵着软软嫩嫩的手,在盛夏的夜晚,一起走过明治神宫迁移之路。


预设了那么多,等到身处莫测变幻中,骨子里的淡定却消失殆尽,不安犹如水中藻,死死勒住他的咽喉。如果他所处的空间是过去的残影,他该如何做才不会影响时间维度?蝴蝶效应不可掌控,他不希望回去之后面对没有流川的世界,或是接受“流川枫没有爱上仙道彰”这个歪曲的事实。


本以为会失眠至天亮,睡意却悄然来袭,合眼之前,他想,他果然心宽似海。




倦鸟无声,朦胧之际,眼前是风雨飘摇的灯,身处陌生环境,仙道下意识保持警戒,以致他睡得不安稳。脑袋昏沉沉运转,半醒半梦,眼前掠过断断续续的画面。一会儿是门前的黄色巴士,一会儿是初中时的天台,一会儿又是灯光闪耀的球场。


人生如路,他是拼命赶路的旅人。


入夜后下起更大的雨,有人在泥泞山路前行。


来者匆匆,直奔旅馆,关门开门的声音扰了此间的静谧。老板娘苍老的音色中夹杂着抱怨,斥责中带着对晚辈的怜惜,她语重心长地规劝年轻人不要轻易质疑爱情。


“我忍不下去了,我要跟她离婚。”说话人满腔嫌怨,言语中裹挟着对妻子的控诉,“她根本没有把我、把这个家放在心上。”


“你不能要求她呆在家里做主妇。当初喜欢她,不正是觉得她与众不同吗?”老板娘轻声细语地说,“我这样的年纪还经营着这样的旅馆。”


“不,她和您不同。前几天,她甚至要求我辞去工作在家照顾小孩,她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简直无视我作为一家之主——”


“你这样气急败坏跑来,小枫怎么办?”老板娘的声音提高八度,对孙子的疼爱显然超过对儿子的怜悯。


“他在车上,我把他带过来了。和以前一样,那家伙睡着了雷打不动。”中年人忽然冷静下来,“您说得对,就算是为了儿子,我也必须同她离婚,我现在去东京,跟她说清楚,我们到此为止。”


“你爱去哪里就去吧,把小枫留下,他小小年纪不能跟着你奔波。”


“也好,省得她示意小枫同我生分。”


把孩子抱进来,中年人匆匆拉开门,过一会儿又折回来取走年轻时的定情信物,然后再风风火火地出去。


引擎发动,轮胎摩擦地面的嘈杂声渐渐飘远,雨滴敲打屋脊,世界沉闷如远古森林。


侧耳倾听,确定老板娘没有遇到棘手的事件,仙道在这充满节奏感的雨声里睡去。


心静下来了。


兴许是在这场忽至的夜访中听到熟悉的字眼,仙道甚至梦见中学时代初次跟他卯上的流川。


球技华丽,本质却偏向单打独斗,流川枫是湘北不可或缺的拼图。


练习赛那天早晨,他起晚了,赶不上电车,只好一路跑去学校。承受教练的叨唠和学弟的恭维,他慢吞吞整理球衣,无视人群对面飞来的眼刀。他不在意无礼的挑衅,仅仅将流川放在一角。老实讲,他不认为会输给羽翼未丰的后辈,明知流川如火的视线快要将自己焚烧成灰,仙道的眼波却飘来飘去,不肯停在流川身上。根据过往经验,白面小子一定很难缠,不招惹为妙。不想,流川不负超级新人之名,硬生生抢走了他的关注,让他重新收获一份愉悦,从此记住了湘北11号。


他自认对流川的欣赏不算多,把难解的情愫收起来,刚好塞满一个旧陶罐。从未想过,很多心绪有如起伏不定的海潮,终有一天超出阈值,喷涌而出。陶罐装不下了,他便换了白瓷瓶。潮来,他变成看台上的解读者,话里话外都在为闪亮的小子加油;潮去,他将流川放在心上,稳稳当当。


仙道始终不明白他们的爱情何时生根发芽,枝叶勾缠,一晃眼,长成遮天大树。梦中的流川靠在这棵树下浅眠,枝桠间漏泄的日光撒在他年轻的侧脸上,光斑随风摇动,浓密的睫毛像两把精巧的小扇子,它们在仙道的注视中缓缓打开。


流川似乎在说话,神色是难得一见的焦急。


他听不见流川的声音,伸手想要拥抱,猝不及防抱了个空。




[三]




清晨,微弱的猫叫声从屋前传来。


睁眼,看见木制天花板,仙道摸爬起来洗漱,穿着老板娘提供的旧浴衣,他好整以暇地出现在廊下。


昨晚被塞到祖母这边过夜的小鬼正折了根猫耳草,笨拙地逗弄一只黑猫。那猫年纪大了,懒散地趴着,承受清晨第一缕日光的洗礼,任小孩百般调戏,它却八风不动,当小孩是愚昧的凡人。


仙道被此景逗乐了,忍不住噗嗤一声。


小孩受挫般回头,看到仙道笑得如同弯月的一双眼,白嫩的脸上立刻换了恼怒的表情——似曾相识的眸眼与神色,奇怪的疏离与亲切。


有些人生来就有精致眉眼,哪怕年岁增长,得天独厚的外貌如同不会苍老的童话——仙道想起曾经有人这样点评他们的相貌,彼时嘲笑球迷修辞夸张,此刻仙道却让相似风景迷了眼。


面前的小孩看起来有点儿单薄,虽是处于抽条的年纪,双颊却留有婴儿肥,嘴角微勾,眼神淡漠,姿态与猫如出一辙——这让仙道有动手去掐的冲动。


犹豫半晌,摸出一颗柠檬糖,他朝男孩招手。


仙道将柠檬味的水果糖放在手心,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亲和一些:“要吃糖吗?”


小孩仅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埋头思索几秒,费劲抱起慵懒的黑猫。与仙道擦肩而过时,他小声嘟囔:“怪人。”


语调平平无奇,措辞有失礼节、姿态惹人光火——这熟悉的意象促使仙道伸出两根手指,勾住小孩的后衣领阻止他离开。


外表看起来散漫,心跳实则变快,仙道看着小孩挣扎,看他挪不动脚步,呼吸变得急促,马上就要出拳。


声音无比温柔,仙道说:“和我打篮球吧,流川。”


听到仙道的提议,小孩停止挣扎,抬头,黑亮亮的眼睛注视他,眼底闪过一丝不解。


“听你祖母说的。流川枫、流川、枫、小枫。你喜欢我用哪种称呼喊你?”仙道撩起小孩的刘海,自言自语,“头发该剪了,不然对眼睛不好,我可以提供免费服务哟。”


“大白痴。”小孩摊开双手,耸肩,深深叹气,盯着消失在院角的猫尾巴,很是遗憾,“跑了。”


仙道哈哈一笑,用力揉了揉流川快要皱起来的小脸,将他拎起来,举高。


逆光,小眼瞪大眼,边边角角被日光染亮。


珍惜地抱在怀里晃了晃,用新生的须去扎小孩白净的脖颈,仙道笑够了才说:“哪怕只有这么点大,你也不懂得对我客气呀。”


“放我下来。”一掌拍向仙道奇怪的发尖,很快又把手心凑到嘴边呵气——真硬!


“别乱动,我有礼物给你。”仙道在小孩腰上轻轻一拍,示意他安分,“你一定会喜欢。”


“不要。”又一掌拍在仙道眉骨,小孩急于逃脱亲昵的拥抱。


“要的要的。”仙道龇牙咧嘴,他把流川再举高一点,避开蹬过来的腿,得意地说,“嘿,你打不着。”


一脚踢空,流川憋气,他不懂这家伙为何嘚瑟:“……幼稚。”


“生活太安逸了,我在逆生长。”仙道屈指在流川额头一弹,“托你的福。”


“别碰我!”流川像炸毛的小兽,可面前的男人却能看穿他的企图,他精准地避开自己的拳脚。


“别乱动,小心把你抱摔了。”仙道摸摸流川的后脑勺。


“……”


真是特别烦人,流川气呼呼地想。




这天傍晚,流川的祖母为仙道做了煎茶和味道独特的点心。身穿素色和服,梳着旧时发髻,她安静地跪坐在廊下,一面用剪刀除去花瓶中旁逸斜出的枝条,一面向仙道表达得体的感谢。


她认为仙道送给流川的球鞋球衣超过了预期的住宿费,她没有什么东西能作为回礼,如果仙道不介意,可以在这里多宿几日。看流川欣喜地穿着新衣,一整天都跑在后院新开辟的球场中,她的眼角流露出柔和笑意。


仙道捧着碗,茶叶棍在暗黄色汤水中倒立悬浮,芳香甘醇的气味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想起了东京的旧居,坡道上开满丰盛的虞美人,海风中是他找不回的童年。想起疼爱他的祖父和祖母,若他们在世,一定会支持这段不容于世的恋情。


不,不一定,不被拐杖敲头就不错了。


跟谁都能愉快聊天,仙道陪着老人家欣赏夕景。话题从“流川从小很喜欢打篮球”过渡至“这么小就要面对父母离异真是太可怜了”,他的视线不时停留在偶尔跳起上篮的流川身上——小小瘦瘦的身体中藏有巨大的能量,柔软的弧度同篮球在空中的走势相差无几。


“花道和茶道中的各种诀窍是她教给我的,很有原则很有灵气的女人。”将多余的叶片剪掉,她叹气,“年轻时认为爱情是不顾一切的相守,时到中年却不能理解生活需要磨合,让你看笑话了。”


“不会。”仙道急忙摆手,“偶尔想要改变对方,期待他变得更好,将自己所理解的美与善一意孤行地加在他身上——这种不理智不成熟的心态,我也有过。”


“可仙道先生看起来并不像控制欲很强的人。”


“这要看是什么人和事了,我也有不想放手的执念。”


“你喜欢的人,是非常好的人吧。温柔,亲和,像你一样好。”


“那家伙可与‘温柔亲和’不沾边,不过是个长不大却拼命要长大的家伙罢了。年轻时看不透这一点,我们有过摩擦,日子过得不如意。但由始至终,非常庆幸能够与他相遇,在这个世间相逢,喜欢并被他喜欢。只有这一点,我非常确定。”说完,仙道眨眼,有些不好意思,“说得有些多,大概是因为,您也是温柔亲和的人吧。”


“哈哈,仙道先生真会说话。你一定非常喜欢那个人,听起来你们过得很幸福。”


老人眼底又有一点闪烁:“我只是心疼小枫。他寡言少语,不爱撒娇——如果不加以纠正,长大后会遇到很多麻烦吧。一个忙着晋升,一个不肯放弃手里的事业,如果当初没有想过如何教育小孩,就不要仓促地赋予生命呀。”


察觉失言,她拢了拢耳边的发:“抱歉,说了很严肃的话。”


“乐意倾听。”仙道注视着即将被夜色笼罩的小小背影,只有未来,他无比确定,“吵架是很好的催化剂,感情会在争吵中升温,从而意识到所有的冲突不过是过于在乎彼此。而且——”


——最终会重修旧好。


流川枫此人没有特别需要纠正的地方,只有这种心性的流川才能单纯如一,才能在球技上保持数十年如一日的惊艳,才会吸引同样闪闪亮亮的人。


——仙道没有将这些话讲出来。如果他身处的空间是现实世界的过去,流川的父母必然会言归于好。


他至今记得正式拜访流川父母的那天。


即使做好了心里准备,流川的母亲看到儿子领回传说中的另一半后还是愣住了。慌忙放下手里的花束,埋怨流川的父亲记错仙道来访的日期,她一阵风似的奔向衣柜,换了得体的和服出来会客。


年近六十的两人急匆匆打扫起居室,又在厨房忙碌一阵才端出可口的饭菜。流川的母亲不停抱怨丈夫年纪大了容易忘事,被指责的男人则沉默地开启红酒瓶盖,又为不饮酒的运动员备下果汁。


褪去满身风华,浑身充满油盐气息,他们是世间一对普通美好的夫妻。


与自家父母曾经强硬的态度不同,流川的父母坦然地接受了儿子的性取向。在他们看来,流川能在职业生涯中遇到契合的另一半,真是不可思议。


他们平静地接受了仙道。没有忠言逆耳,没有阴谋诡计,仙道啧啧称奇。


回头一看,流川正瞪着自己。夕暮里,那表情带着了然,又似在藐视他。


心里开满了一朵朵娇艳的大丽花,仙道勾了流川的手指,从16岁到36岁到永远,他有一生的毅力与勇气。


流川的父亲举着红酒对仙道说,曾经他以为儿子最后会跟篮球结婚,没想到遇见了仙道。他没有什么不满足,以后两人需要孩子可以从亲戚那里过继。


父亲又说,别以为只有异性恋才能修成正果,他和妻子年轻时总为一些琐碎争吵,有一次甚至闹着要离婚,如果不是忽然发生一件吓人的事——流川的母亲不满地朝丈夫挥拳,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仙道想问清楚是什么事,流川的父亲却收住话题,连连表示不该在晚辈面前失仪。


非常开明开朗的父母,在他们身上,他竟然找不到流川的影子,天知道这小子的性情随了谁。转念一想,自己也没有继承双亲的优点。仙道笑得毫无顾忌。也对,只有这样的夫妻才会养出独一无二的流川——纯粹简单,认定了的人和事,绝不放手。


见他不小心又走神了,流川不动声色地在被炉下踩仙道的脚。回神,相视几秒,眼刀乱飞,会心一笑,仙道从容地将流川的手指拢在掌心,他承诺:他们再也不分手,父母那边一定会接受流川。


闻言,流川的手指在仙道虎口滑过,他说,这里是家。


他说他们不会再分手,后来真的没有过分手。


他说父母一定会接受流川,愿望最终得以实现。




“喂,来一对一。”没有情绪的声音打断仙道的回忆,流川幼稚地朝仙道勾了勾手。


仙道对勾手指的举动相当熟悉,每次都能被这种程度的挑衅激得全身发热。这回,他却不打算让流川称心如意,仙道狡黠地眨眼:“天黑了,看不见篮筐。”


“你是要逃跑吗?”流川鼓着脸,相当不满。


“并没有。”仙道觉得他的模样可爱极了,随口问道,“今晚一起睡吗?”


“大白痴。”给了个白眼,流川默默地补充,“怪人。”


“所以你这是要逃跑了呀。”仙道用同样的语气反驳。


“我要报警了。”流川恨恨地将篮球拍得老高。


“哈哈哈……”


听着两人孩子气的对话,流川的祖母看着不遗余力逗弄流川的仙道,再望着被三言两语激得冲过来扭打的流川。两人之间仿佛消弭了年龄隔阂,丝毫不似相识不久的陌生人。稀奇的是,不喜与人亲近的流川,他对仙道有着微妙的依恋。


打完闹完,仙道将流川团在怀里,下巴磨蹭发顶。他摸出手机有模有样地科普:他来自SR711号星球,他的飞船在降落时发生了故障,不得不选择在地球上停留。


不言不语,流川静静听他编。


“不骗你哟,你没见过这个吧。这是手机,还有平板……地球太落后了,暂时没有高科技产品。”


流川的脸上写着“你当我是笨蛋嘛”。


仙道笑着,他捏着流川的手指利索地切西瓜,不时指点一些快速通关的诀窍。小孩看什么都新奇,很快就被洗脑了,流川觉得外星人或许此刻就在身边,他甚至想去看看仙道的飞船。


被不属于这个年代的电子产品勾走注意力,流川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他霸占了仙道的床铺,玩累之后躺在仙道的被褥上秒睡,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在仙道为他擦拭时伸腿踢打。


捉住那双不消停的小短腿,常年相拥,仙道熟悉流川的习惯,他小心地为流川盖上被子。躺下来,将小小四肢圈进怀里,蹭了蹭黑亮的发,闭眼之前,仙道愉悦地想——这应该不算奇怪的事吧。




[四]




两个人平和地相处了几天。无论是打游戏还是打篮球或是讲述SR711星球历险记,一旦被流川缠上,仙道没有脱身的机会,他乐得奉陪。


流川对他的称呼终于从“怪人”、“大白痴”变成“外星人”,小孩表达亲近的方式独具一格,眉梢眼角雕刻着对陌生人的依赖,他甚至忘了去亲近祖母家高贵冷艳的猫。好在仙道并不急着回到没有流川的公寓,他将归期推迟,直到有天,流川的父母火急火燎地从东京赶来。


两人并未安全度过爱情危机,他们坐下,逮着流川问话:“我们决定离婚了,小枫要爸爸还是妈妈?”


正是旅游淡季,店内生意持续低迷。流川的祖母约了老友观看能剧,将旅馆留给仙道看顾。


流川抱着球站在和室内,刚和仙道打完一对一,他的裤腿上沾了灰,前额的刘海被汗水浇湿。从仙道的角度看去,流川的侧脸甚是寂寞,垂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心里有块地方凹下去,本想开口说话,仙道又觉得自己不该充当编剧角色。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未来走向,虽然心有不快,但他只能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久久未得到回应,流川的父亲率先发难:“从小到大,小枫的衣物全部由我清洗,不合格的母亲有什么资格争?学园祭之类的活动,你有去过哪怕一次吗?”


流川的母亲不冷不热,她的嘴角透着嘲讽:“要求妻子必须在家照顾小孩的大男子主义者,只会把儿子养歪,让他变成不受欢迎的男人。财产我一分不要,我只要儿子。”


“家产都给你,我要小枫,他是我的命,你不能带他走!”


“你的命是你自己,少自私了!”


“自私自利的是你!”


“你睡觉爱打呼噜,吵死了!”


“你做饭不洗碗!”


两个人相互例举对方的缺点与失败,言辞尖锐,丝毫不留情面,好似一对恨了多年的怨侣。他们的相遇不过是一场经不起考验的错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两人都不想放弃对孩子的抚养权,宁可净身出户也要把儿子留在身边。


他们的争吵声越来越大,虽然没有动手趋势却让仙道眉头深锁。


大人之间的吵架方式太幼稚了,不似他,从来都会让着流川。流川虽任性,却也默默珍惜着来之不易的幸福。想到流川,仙道心弦一动,好想抱抱小小的他,捂住他的耳朵,遮住他的眼。


不等仙道倾身,流川一言不发地抱着球跑出旅馆,仿佛摇摆不定的纸鸢。身处漩涡的大人没有察觉,他们还在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


——啧。粗心的父母,仙道无可奈何地想,快速跟上流川的脚步。




“喂,外星人。”


流川拍着手里的球,脸上看不出悲伤难过,他熟练地控制球的走向。


仙道走过去,将手搭在流川肩上,很快被人打掉。


“你真的来自那个什么星球吗?”流川仰着头,只有这种时候,他的脸上才会浮现属于这个年纪的幼稚好骗。


“SR711。”仙道的声音是毫无头绪的欺哄。想要安慰他,明知做不到,他编故事的本事愈发一流,“那里没有父母的离弃,孩子的反逆,情人的不如意,所有美好的愿望都能实现。”


“带我去。”流川揪住仙道的衣角,双目中流露出有别于挑衅的渴望,他说,“回去时,带上我。”


“不行,那个星球只能住两个人。”仙道蹲下,擦掉流川前额的汗水,“在那之前,要经历孤独、寂寞、不被理解、不被祝福……可能要受很多苦。”


“我可以。”流川握拳。


“我知道。”仙道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从来不惧任何挑战。但还是不行,我不想被警察抓走。”


“哼,胆小鬼!”流川甩开仙道的手,朝前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警告,“不许跟!”


没有将小小无力的威胁放在心上,仙道再度握住流川的手,一根一根,裹进温热的掌心。


流川的手指是不安分的泥鳅,在仙道手心里蹦跶,想要挣脱,无果,只好认命地被仙道牵着。


两个人安静地走着,没有提起不愉快的话题,这样的沉默时有发生,他们都是喜静的人,懂得给彼此自由。


小小的流川不开心,他却希望他幸福。为了分散注意力,仙道说,他的爱人是让他遭受人生第一次失败的人。


“不是篮球,而是别的方面。”面对这个人,仙道愿意多说一些,“他有些迟钝,包括对篮球的理解,而我也有过自负而不自知的时候,又有来自家庭的阻力,有段时间,我们觉得对方没有自己爱得深。”


“你们会吵架吗?”深受父母争吵之苦,流川赌气,“我谁也不要,我可以一个人生活。”


“算不得真正意义的吵架,我年纪大些,即使说出很有哲理的话,他也不会懂。”仙道斜眼看流川,小孩果然不负所望,边听故事边吐槽:“笨蛋吗?你喜欢的人。”


“对,他是没有篮球就不能活,对感情理解得不够透彻的笨蛋。”仙道顺利完成补刀,拉着流川的手晃了晃,“非常没有神经,非常没有自觉。”


“只有笨蛋才会喜欢笨蛋。”流川的吐槽范围瞬间扩大。


“好有道理,无法反驳。”仙道快被气笑了,“我们能走到一起,很不容易。”


“好过天天吵架。”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流川颇为苦恼,坚持之前的观点,“我谁也不要。”


“嗯。知道他的想法,我再也不跟他置气,毕竟,接受我对他所做的一切奇怪行为,这也是爱的一种表现吧。”


想到这里,仙道好想回到现实,拥抱懂得情爱的流川。小小的流川会满足他的好奇心,可只有经历人生岁月熏染,流川才会展露出旁人见不着的魅力。


仙道无端想起一句表白:“很多人被他冷酷如冰的外表和炙热如火的球风所惑,而我恰好能透过表象看见真实。”


“奇奇怪怪,我又想报警了。”流川晃晃仙道的手,示意他赶紧回神,“饿了。”


“我的钱在这边不流通。”


“没用的外星人。”流川嘟囔,“说好的神通广大一只手就能毁灭地球呢?”


“哈哈,那是误解。”


“电影里都这么演。”流川拿出了不依不饶的精神,一双黑亮的眼睛牢牢盯住仙道。


轻轻拂去小孩的执拗,仙道开始转移话题:“要回去吗?给你做柠檬鱼,我的拿手好菜,味道很好哟。”


“不要。”流川坚定地摇头,“不回去。”


“真的很好吃。”仙道努力卖安利。


“不要就是不要!”


“因为无法回答父母的提问吗?”流川并没有发现他想要爸爸也想要妈妈,说到底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屁孩。


“我可以回答。”流川一本正经地纠正。


“好吧。”他果然不能拒绝这样的流川。




他和流川在一家鲜花店前停下,仙道拿出他在媒体面前应付记者的本事,花费一番气力说服花店老板同意自己打工,为期一小时。


起初,店员的内心是拒绝的,她认为仙道看起来不像缺钱的人,随身携带的小孩跟他不亲密,她看仙道的眼神像看“诱guai犯”。


仙道惨兮兮地表述小孩肚子很饿钱包丢了实在没有办法之类的苦衷,配上流川一脸恰到好处的缺爱神色,花店老板同情心泛滥,快速从柜台拿出几个红豆面包和一罐金平糖。


“一小时就好。”仙道换上工作服,他抛出迷人的微笑,“Thank you。”


“看在小孩的份上。”女店员端来冒着热气的牛奶,疼爱之情无以言表,话语中又有对仙道的劝诫,“大人吵架,倒霉的是小孩。这些都会给他留下童年阴影,现在的年轻人从来不收看NHK记录片吗?孩子性格的形成和父母脱不开关系。”


仙道被训得灰头土脸,他摸了摸发梢:“你说得对,我会注意的。”


这个举动引起了她的注意,眉毛一挑,不停地絮叨:“你这是什么杂七杂八的发型,当心这么可爱的宝宝长大了有样学样。”


“是是,我一定改。”仙道好言好语地保证,瞄见流川嘴角浮出浅浅笑意,他决定把这笔烂账记在未来的流川头上。


这天发生的事,仙道印象深刻,很久之后,他能清楚地描述每一个细节。


他在花店尽职尽责,接受各路人马围观,无论是按照要求包装花束还是书写贺卡,他的脸上一直挂着真诚的笑容。生意不景气的鲜花店雇了风度翩翩的员工,他没有年轻人的轻浮,他有成熟男人的优雅。半小时后,街道对面的杂志社记者跑来问询,试图忽悠仙道去当封面模特。人越来越多,里三圈外三圈,若不是仙道确实为店内带来收益,脾气暴躁的女店员一定会抄起拖把撵人。


仙道透过重重人影去看他的流川。


小孩坐在落地窗前抱着篮球把玩,不声不响,甚是沉默,偶尔,又回给他幸灾乐祸的眼神——他猜得没错,流川骨子里有一股坏水,狡猾任性却无伤大雅。


可流川还是流川,不论多大,他安静美好。


只是看着他,看一眼,就能平静,可以继续走未完之路。


仙道又想起初到美国的那一年,这段经历是媒体人的谈资。


家里人不同意他在美国鬼混,拒绝全额支付学费。亚洲球员不被球队看重,他的生活十分拮据。


唯一的恩惠,流川在他身边,父母的溺爱令流川衣食无忧。当时不算恋人,为回报高中时代的“指点”,流川收留了他,分给他半间房,却只收四分之一的租。


白天上学,夜晚打工,周末窝在沙发收看如火如荼的赛事,技痒便去附近公园打球。汗水模糊了视线,两人不约而同藏起骨子里的骄傲,潜伏着,等待着。


很多个周末,他在店内端盘子,赚取零花钱。


有一次晚归,被游手好闲的黑人勒索,刀尖划破了手背。


得知事情始末,流川坚持接他下班。训练后,流川骑着单车来等他,后座还带着篮球。坐在落地窗前看屋顶的白鸽,靠着窗昏昏欲睡,像一只乖巧的猫,流川等他到打烊。


仙道轻声喊他,还未睡醒的男孩蹙眉,他注视仙道袖口的油污。


没事的,握了他的手,仙道却是高兴。


流川推着车,仙道跟他走。他们在星空下前行,在无人的路灯下看站牌。晚花与夜风催人迷醉,隔着一辆车的距离,仙道凑过去牵了流川的手,勾住了他理想中的情爱。


流川松开了防备,十指相偎。


仙道无比确定,他想要的城市就在这里,在生活深处。




窗外,云散天高,气候晴朗,完全预料不到风雨欲来。




“警察先生!就是这个人!就是他!”头发蓬乱,女人激动地指着仙道,她没了灵气与风雅,“我的母亲好心招待了他,他却趁机拐走了我的儿子!”


“如今的社会什么人都有噢!”男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一转眼就发生这样的事,警察先生,你可不能放过他!”


“果然不是好人!”闻讯而来的女店员机警地抓起一把剪刀。


风雨还是来了。


流川的父母领着两位警员冲进鲜花店,他们冲仙道吼叫。宛如当年,母亲执意要从美国带他回日本,态度强硬,不容商议。不知情节为何如此曲折,理不清思路,仙道才明白,神隐的世界完全没有道理可言,好麻烦,伤脑筋。


他向前迈了一步,如同踩在棉花上,想解释几句却发不出声音。仙道低头,他那双在球场缔造魔术的手,白净十指渐渐透明。


几步之遥,流川被搂进双亲怀中。仙道看不见流川的脸,他看不见,他们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身体轻如薄纱,有人在耳边吵闹,有人唤他醒来。世界变成黑色,仙道听见流川的母亲焦急地赌咒,她说他们不离婚了。


“不离了不离了,小枫说什么就是什么,妈妈最爱小枫。”


“爸爸也是!”




仙道笑得很满足。他和流川曾经走过四国八十八处灵场,路边籍籍无名的地藏菩萨听过他们虔诚的祈祷——愿世界变得美好,愿关心过他们的人平安,愿相爱的人再也不分手。




[五]




仙道在一个多云的黄昏醒来。


四周刺目的白色令他不适,消毒药水的气味刺激着感官。他尝试着活动四肢,没有任何疼痛传来。记忆似乎停留在兵荒马乱的花店,脑海中残留的片段真实得有如亲临。


他像穿越沙漠的旅人,不见绿洲,饥渴难耐。转头,入眼便是流川趴在床头睡觉的画面——蜷缩在他身侧,流川眉头紧蹙,睡着的样子,一如从前。


手指轻触流川的眼角,熟悉的温度让他确信他终于从虚幻回归现实。想起故事的结尾并不高明,仙道自忖好歹不用担上诱guai儿童的罪名。


心里涌起很多爱恋,迫切需要温存,仙道倾身去吻流川拢起的眉。


唇未落下,他在流川脸上看到几不可见的细纹,它是时间馈赠的礼物。伸手将其描绘,转而摸上流川柔软的发,仙道在靠近耳侧的地方看到耀眼的白。


最好最美的年代,他们一起走过,从星光灿烂到晦涩暗淡,他们发光发热,最终衰老成不再闪耀的陨石。


仙道吻上流川的唇。睡眠不足,流川的唇略显干涩,仙道一点点将其浸湿。不等深入,有人推门进来了。


彩子低呼一声,死死捂住了嘴。


平复了心绪,压下想哭又想笑的冲动,她将最近这段时间遭受的苦难滔滔不绝地泼洒。仙道捂住流川的耳朵,让他免受噪音骚扰,这种举动换来彩子彻头彻尾的鄙视。


“之前不让流川考驾照,我自认做了最英明的决定,那家伙骑自行车都能睡着,长途驾驶一定会出问题。但我实在没想到,你的车技令人无法恭维,你知道大家有多担心吗?”


按照彩子的说法,仙道在开车去鱼住家的那个阴雨天发生重大交通事故。


车祸的起因不在他,除了肇事者当场身亡,受害者无一不是轻伤或没有性命之忧。报道这则新闻的记者感叹这是唯一的幸事,他悲恸地表示他们的球星尚未醒来,全日本即将蒙受巨大的损失。有几家不入流的小报社曾质疑仙道是否酒驾,被愤怒的球迷围攻后,终究没有掀起水花。


仙道的状况比较诡异,科学手段检测不出任何伤痕,左右却是昏迷不醒。对上流川要杀人的眼神,主治医生只好含糊地解释也许脑部遭受了撞击。在鱼住等人同样要砍人的视线逼迫下,医生又战战兢兢地保证脑部功能一切正常,仙道彰绝不会成为卧床不起的植物人。


“鱼住前辈一直为此自责,你的家人在这里守了一星期,今天被我跟流川劝回去。你再不醒来,你有权有势的球迷们就要逼着主治医生下岗了。”


这跟他的所见所闻不同。


仙道觉得嘴里还留有煎茶和秋刀鱼的味道,眼前飘着牡丹灯笼,红艳明亮的光有如北极星,在失联而无法同人倾诉的夜晚,夜夜照着他入眠。


可彩子的说法证明这是一场无从解释的幻觉。


仙道愣愣地回不过神,直到彩子朝他怀里砸了几份报纸,几条重磅新闻总算将他的魂识拖曳回来。


当红的那些年,没有媒体挖出这则恋情,现今他们身上的明星光环退去,愿意深究的人寥寥无几。仙道彰下了一盘高明的棋。演技炉火纯青,谈及流川,仙道从不避讳,中庸做法让人认定他和流川不可能是恋人。


流川枫和仙道彰之间唯一的交集是篮球,很多人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之间存在竞争关系。他们可以是对手,是挚友,是陌生人,唯独不是相爱中的人。除了少数圈地yy的魔性粉丝,更多杂志乐意将他们写成宿命的敌手,哪怕去了NBA还能杀得日月无光。


不曾想,不期而至的车祸险些将一切公之于众。从流川面对记者的态度来看,他和仙道之间的关系似乎比传闻中的冷漠要深一点,又比情到深处的浓厚要浅一点。


“流川的性格你知道,让他安静呆在家里原本就做不到,媒体为他挖了许多不怀好意的坑。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他还是老样子,心思全部写在脸上。”彩子一口气说完,她开始教育仙道,“醒了就给我好好养病,然后反击!”


“抱歉,我会处理好的。”


握着流川温凉的手,仙道终于明白意识抽离之前,他所听到的呼喊从何而来。


他以为迷失在心醉神迷的桃源里,实则徘徊在生死之间,即使梦中的碎片美丽动人,他更喜欢伸手拥抱真实。


他看着流川,不敢呼吸,不敢眨眼,他只想这样静静望着流川。


时间一分一秒逝去,在仙道调皮而又深情的注视中,流川终于睁开了眼。


他像角落中生锈的机器人,一朝被写入正确的芯片,体内所有的零件终于开始咬合。姿势僵硬,流川抬起手臂,他将仙道紧紧拥在怀中,有如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身躯竟然微微发抖。


“白痴!”流川骂了一句,仍不解恨,“大白痴!”


仙道按着流川的肩,不语。


不惧神佛的流川为他而惧怕着。看清这一点,仙道回以拥抱。无言的倾诉让彩子眼角发酸,索性关了门,挂牌,她将所有俗事关在门外。




“我回来了。”仙道贴着流川的耳垂小声说,“不要哭,三十五岁了哟。”


“白痴,你看错了。”手臂收得更紧,流川的声音依旧闷闷的,他朝仙道身上摸去,仿佛要确认面前这个人全须全尾。


“哈哈好痒,别摸了,我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没有戳破流川拙劣的谎言,仙道有些怀念,“好久没听到‘白痴’,要不要这样无情啊,我是病号。”


“再不醒,我就回美国了。”威胁般啃了啃仙道的下巴,流川的面色有些凶恶。


“要去哪里记得带上我啊。”仙道乐呵呵地说,“就像,你小时候想跟外星人私奔那样,带上我啊。”


“什么外星人?不过是个骗小孩的骗子。”说起很久以前的事,流川竟然回答得很流畅,“还好我报警了。”


“对方有被警察抓走吗?”仙道问。


“谁记得那种事,那年才五岁。”流川补充,“他们因此感到自责,没有离婚。”


“五岁就知道报警啊。”


“哼。”


重点不是离婚,仙道心想,有些细节和现实世界有出入样,他遇到的分明是十岁左右的流川。


察觉流川的记忆跟他的遭遇发生冲突,仙道再次确定他遇到的或许不是神隐,而是一场让人后怕的车祸。想到这里,仙道抛出另一个问题来确定他的猜测:“你的祖母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记不清了,三岁的时候,她去世了。”流川摸上仙道的头,自言自语,“果然有问题,叫医生吧。”


流川起身去喊吃不好睡不稳的倒霉医生,他觉得面前神神叨叨的仙道可能留有未知后遗症。


这种疑虑并非空穴来风,从前在NBA,仙道被人绑架威胁打假球。那时,他不休不眠地等着仙道。每晚等到天明,想合眼却合不上,接起电话,心如刀割,削皮挫骨。


深陷窒息的绝望,最近再度笼罩了他。


喜悦和担心一并逝去,怒火中烧,多呆一刻,他会忍不住将仙道暴打。他不是无动于衷的木头人,仙道昏迷不醒的这些天,他简直快疯了。比起疯魔,他更厌恶忽然软弱的自己——这个麻烦的男人,终于变成他不能舍弃的死角,他的灵魂,他的命。


没走半步,他被有力的双臂带进熟悉的怀抱。身体失衡的这几秒,流川有点慌,想要勾住什么来攀附却只能勾住仙道的脖颈。


温暖降临,脸颊传来亲昵的摩擦,仙道从他的额头吻起,细致地,轻柔地,一路碾压过眼皮鼻梁,最后停留在干涩的唇上。


幼稚,不讲道理。


流川在心里叹气,勾着仙道的肩让彼此之间的距离变得更短,舌头来回追逐,直至所有的疑虑被这火热的拥吻烧得干干净净。




他和他是两颗遨游在宇宙独立旋转的星球,他们有相同的热度和相似的行驶轨迹,历经亿万光年的孤独旅程,终于能够在离彼此最近的距离眺望凝视。




一吻终了,仙道亲吻流川的前额:“新年去国外登记吧。”


镇定如流川,依旧被这句话里蕴含的信息呛住了,他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吧。”


“想很久了。”


这是实话,从他第一次亲吻流川那天起,他一直在思考说这句话的场合。年少时不够强大,总想等更好更适合的一天,等他更强大,等他足够富裕,等他们退役,等他们可以承担一切流言蜚语。


等着等着却一直错过。


不是心血来潮,这是深思熟虑后的结论,是年少时不敢碰触的梦想,仙道提议:“如果不方便,可以在国外定居,你喜欢哪个国家?”


流川皱眉,终于被仙道传染了,疲于思考。


有这人在的地方,流川觉得哪里都一样,他答:“随便。”


掐一把流川的脸,仙道不满:“认真点呀,向你求婚呢。”


流川反握住仙道的手,明明心快烧起来,他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我答应。”


拢了拢手臂,仙道的笑容更深了:“谢谢。” 










[1]报纸描述的社会新闻内容引自宫部美雪的推理作品《乐园》,致敬永远的女神。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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